致父辈们。
“生他之地不养他,养他之地不留他。”
妈妈曾在襄阳街头为我求到此卦,算命先生也许听出了她的武汉口音,精确地“算”出她的儿子“生于彼处而长于本地”,未来则又在他乡。那个下午,我正在北京的学校里,被裹于青春的泥泞间,并不知自己将会随便买张南下的火车票,在广州一留十六年。对从小就怕热的人而言,这是个有点儿宿命般的嘲弄。
除了被童年记忆虚构过的暑假,我经历过的最舒服的夏天在温哥华,一座被加国人认为很不加拿大的飞城。即使到了六月,城市北边的山尖上依然可见白雪。太阳晒得东西发烫,但只要有点儿阴凉之地,就像有冷气从哪儿漏出来了似的吹在身上。仿佛窝在炉火旁看窗外的冷雨。
我喜欢这有点儿分裂的感觉。
2016年暑假我们去了鲍威尔河,需要坐两次渡轮,开5个小时左右的车。营地不远处有一个小岛,没水没电,却满是当地人的各色度假屋,老外孩子们无所事事地在码头捞螃蟹。
上岛需要坐船。也有人直接从城市飞来。水上飞机降落在湛蓝的海面,徐徐滑至沙滩边,先出来的是飞行员,她亚麻色的头发扎在脑后,眉目清秀神情羞涩,脸颊微红像开拖拉机的三八红旗手。女飞行员身兼数职,从机身下侧拿出乘客一家人的行李箱,挥手说再见,爬回驾驶室,像海鸥一样轻盈地飞去了。
到了晚上,我们在营地围着篝火烤生蚝,海边遍地都是这种柔软美味的动物,坚硬的外壳不能改变它被生吃或被活烤的命运。坡下几个帐篷住着闹哄哄的印度人,于是他们旁边的两拨华人跑过来“避难”。
我因而听到了小A和W的故事,也许还有M。讲述者是位摄影师,移民加拿大前他是位地产商,过去十年拍遍了北美山川。同时期,他的富豪朋友们或者更富,或者“挂掉”了。
摄影师说,他是在一条被称为“死亡之线”的野外徒步路径上遇见小A和W。这条路径以漫长和难走著称,全程需要七天。路线正中,也就是走到第四天的时候,有一个海边的营地,不远处是巨大的断崖,海浪击打着墨绿的岩石。
这个营地有点儿珠峰大本营的味道,驻扎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怪人,人们疲惫而兴奋。大家都说,至少今天不用再纠结于是前行还是放弃,因为两头的距离都一样。
小A是第六代的华裔,爷爷的爷爷的父亲在上上个世纪从广东来到加拿大BC省修铁路。她不太像一个“黄面白心”的香蕉人,中文讲得很好,不知为何还有点儿江南口音。
W是从中国来的游客,在南方创立了一家科技公司。摄影师对小A和W的相识相恋很好奇,怂恿他们讲自己的故事。那晚星空格外灿烂,没什么风,大海也仿佛搬了小板凳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所以,确切来说,我是在跳动的篝火边听到一个陌生的摄影师讲他在另外一个篝火旁听到的别人讲的故事。我们盯着噼啪作响燃烧着的木柴,仿佛传说正从另一个火焰里穿越而来。
小A和W相逢于一个BBS,这年头网上姻缘已是常态,不寻常的是BBS算网络古董,更不寻常的是这个BBS的主题是辛波斯卡。小A喜欢这位波兰女诗人对世界的赞叹,例如“我为称之为必然向巧合致歉”。W则感慨辛波斯卡文字里的精确性,例如“我偏爱自由无拘的零/胜过排列在阿拉伯数字后面的零”。
摄影师对故事的这个开头既失望又好奇。他一直坚持用胶片拍摄风景,“胶片让我珍惜每一个按下快门的决策”,而网络爱情通常没有他所钟爱的那类古典美。他好奇的是,小A和W,两个都是黄皮肤然而文化属性迥异的年轻人,在这毫无诗意的年代居然因为诗歌而相识。也许只有诗才有这种张力和黏合力。
假如我正坐在第一堆篝火旁,那么摄影师是在第二堆篝火旁问小A:所以你们相约来走这条死亡之线?小A说,那是上一回了。说完她看W,他不作声。
小A说,在网上聊了3个月之后,她和W决定见面。W见过“死亡之线”大本营旁墨绿色崖石的照片,他对她说,这像是我梦过很多次的地方,我的父亲一定会喜欢坐在这里吹长笛。
然而不能。他的父亲在W十五岁时失踪,有人说他跳了江,也有人说他逃去海外。在欠了一大笔钱之后,这个早年下海打拼了十多年的男人与家人不辞而别,也带走了债主无尽的追讨。
W年少时恨父亲的懦弱,长大后,尤其是自己创业,又隐约感受到他的坚忍。他潜意识里不愿相信父亲自杀,也许他躲在某个地方,例如遥远的澳洲或者北美,做他喜欢的木工,哪怕他再娶妻生子也没关系。他一定喜欢在那样墨绿色的崖石边,吹他钟爱的长笛。
W的故事激发了小A掺杂了母爱的恋情。两人如约成行,走在“死亡之线”的第一天,小A给W讲起了自己的祖先。她的爷爷的爷爷的爸爸1880年来加拿大修太平洋铁路。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坐过那段铁路。”
W问为什么,小A答:“每英里铁轨下都有父辈们的尸骨。”
铁路沿着菲莎河谷陡崖的那一段,风景有多壮美,当年的华工就有多悲凉。两人边走边说,W摘了一朵野花给小A,念道:“远方的战争啊,原谅我带花回家。”小A听出是辛波斯卡的句子,沉重的脸上微微有笑。
直至18岁,小A都没去过中国。因为年代久远,亲戚早已踪迹难觅。刚上大学那年,她去煤气镇看爷爷的爷爷在唐人街的旧居。他是修铁路华人的下一代,境遇并不因为自己父亲的卖命而改善,当时的政府卸磨杀驴,向华工征收人头税。
小A穿过小巷时,看见一家小小的服装店,里面挂着中式裙衫。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着那样的裙子,走在粉墙黛瓦边的油菜地里。她认定那是自己家园的样子。
“我有家,但没有家园;你有家园,但没有家。”徒步的第三天,小A对W说。
W安慰她,说自己回到老家,早已物是人非,故乡有故无乡。也许像你这样的跨国流浪者反而更懂得家园的意义。
小A问,你的故乡有油菜花吗?W说,有。老家房倒了,池塘臭了,唯有油菜花还和记忆里一样,仿佛江河里不随波浪流逝的浮标。
小A讲爷爷的爷爷的故事:他没机会读书,游手好闲,也不擅干活。一战开打,华人社会的长老们说,也许我们该做些什么。尽管已经付出了很多,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华人仍然试图证明,自己有资格生活在大洋彼岸的这片土地上。
100年前的年轻人们对欧洲大陆的遥远战争慌张无措。小A的爷爷的爷爷,出人意料地站了出来说:我去参战。那是人们第一次觉得这个小混混干瘦的身材如此伟岸,陆续有人追随,华人们奔赴前线,为不属于他们的国家,打一场不属于他们的战争。
爷爷的爷爷成了战火中华人小伙子们的领袖,他对每一个人说:要活着回来。他甚至带着一个小分队执行过危险的敌后任务。小A的爷爷给她讲自己爷爷的故事:爷爷一枪都没开过。小A不敢相信。爷爷说,重点在于,他活着回来了。更神奇的是,社区里和他一起去欧洲的十来个年轻华人,全部回来了。他们不辱使命,此后华人的地位逐渐改善。然而,战斗过的年轻人几乎没机会看到,2006年加拿大总理为“历史上向华人征收人头税”而道歉。
第四天,小A和W来到了大本营,死亡之线的正中点,过去和未来的原点。日落时W在崖石边矗立了很久,景色正如照片,绚烂似血,陌生而熟悉的美让人不安。晚上照例会有篝火,也就是本文我烤生蚝的篝火、摄影师的星空下的篝火之后的第三个篝火,在时间线上则排在第一。
我倒不是为了设计什么嵌套式的叙述结构,只是在尽量忠诚地转述摄影师所转述的由小A转述给他的故事。在第三个篝火旁,W感谢小A邀请他来,过去四天的时光是他此生最难忘的经历。小A愣了一下,说:不是你邀请我的吗?
第一堆篝火旁的摄影师说:小A在第二堆篝火旁在讲述这段故事时,W在旁边一直没说话,好像和他无关似的。第三堆篝火旁的小A和W都意识到发生了些状况,假如他们都没有邀请对方,那么是谁设计了这次会面与徒步穿越?
一旦从动机去分析,W立即有了答案。只有一个人会去做这件事,M,也就是W的生意搭档。W想打个电话,小A惊奇地说:你不知道吗?死亡之线的中间五天没有手机信号!
于是谜团似乎有了答案。M有足够的动机和能力来设计这件事,他是名软件工程师,脾气暴躁,一心想卖掉公司,而W不愿意。
W和M有个约定,作为联合创始人,对于任何一方的提议,另一方如果在律师通知两天之内没有异议,就视为默认。一旦踏上“死亡之线”与世隔绝的旅途,W就掉进了M设计好的圈套。
第三堆篝火旁的小A和W,第二堆篝火旁的摄影师,还有第一堆篝火旁的我,都被惊呆了。小A和W回顾两人的网上聊天历程,又发现了一个让人伤感的秘密:两人的相识完全是被M操控的。他黑进了W的BBS账号,和小A搭讪。接下来,M注册了一个假的小A的社交账号去和真的W聊天,又注册了一个假的W的社交账号和真的小A聊天。
第一堆篝火旁的我拿着烧烤钳敲了一下,说:你们知道吗?曾经有个围棋水平很烂的家伙同时挑战两名顶尖围棋高手,还把两人杀得气喘吁吁。他怎么做到的?他在一个对局室和第一个顶尖高手下,然后同时在另一个对局室和另外一个顶尖高手下,自己在两头穿梭,用一位顶尖高手走的棋,去应付另外一个顶尖对手。
洞察了真相的小A和W都有点儿失落,这四天愈来愈热的情感猛踩了刹车。尽管彼此爱慕的要素都还在,尽管双方都以诗为密码测验过彼此,但仅仅因为这“因”是被设计的,那“果”便令人怀疑,哪怕一切如此真实。
对意外事件的反应,再次验证了他们是一路人,他们强烈地热爱这个世界给予的触及感,但又怀疑这个世界的确切性。
第三堆篝火旁的W像被夺去了魂魄。M的计划,前半部分(设计两人相识)非常完美,后半部分(设计两人相遇)极其冒险,衔接处的漏洞(设计两人邀约)虽不明显,可对于两个喜欢辛波斯卡这类如激光手术刀般精准的诗歌爱好者而言,早晚会被识破。
然而M一如既往地聪明,假如想让两堆不相干的火烧在一起,你必须挖掘出双方心底最深处的燃料。他在那个古老的BBS不多的几千个注册者中挑出了小A,这个险值得冒,也是最优解。
除了彼此吵闹三观不符,W和M是一对天生搭档。这一次他俩再次默契配合,W在第四天看穿了M的圈套,这是一个完美的位置,没有退路。不管是向哪头走,两三天内都不会有手机信号。M足以让律师准备文件,卖掉他俩的公司,W再也没有机会去拍M的桌子。
第二堆篝火旁的小A告诉摄影师,W如浮冰般离开了第三堆篝火,独自一人走向海边。她没有跟去。她不知道该从哪一头来安抚W,因为她也是受害者。但显然W受伤程度更大–被戳破的爱情幻觉,搭档的背叛,事业的戛然而止。上一次类似的打击是他父亲的离去。小A猜测W会坐在墨绿色的崖石上发呆,大海远处或许有夜行的邮轮经过,开向阿拉斯加的冰川。
讲到这儿,第一堆篝火旁的摄影师环顾了一圈静静发呆的我们,摇摇头笑,你们以为这是故事的结局?不。
一个好的摄影师必须是一个好的故事讲述者,构图的张力和情节的张力,拥有类似的空间与时间压缩原理。摄影师说,在第二堆篝火旁的时候,我和你们一样,沉浸在情节里,但又隐约觉得电影还没到收场的时候。这时,小A开始继续讲第三堆篝火旁的故事。
第三堆篝火旁的小A脑子全空了。W的空位置上,有一张小纸片,她拿在手里无意识地翻转着。这时旁边有位一直默不作声的徒步者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M的公司。
小A抬头望着他。那人接着讲:M的公司在圈子里小有名气,我的一个同学提及过。但是……
小A问:但是什么?
那人答:那家公司只有一个创始人,那就是M。我从未听说过有W这个人。
第二堆篝火旁的摄影师,和第一堆篝火旁的我们全都愣住了,但惊异程度都比不上第三堆篝火旁张大嘴的小A。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站起来向海边冲去。
后来在第二堆篝火旁,小A告诉摄影师,她一下子看明白了W那张涂鸦的小纸片。上面只是些没头没脑的文字:
“我走上楼梯,看见一个不在那儿的人。他今天也不在,我希望他离去。”
这不是一首诗,也没有更多寓意。那个瞬间小A想起这句话是电影《致命ID》片头的一句台词,那是一部关于人格分裂的电影。
我问摄影师,所以W和M其实是一个人?
摄影师望着我,没回答,自顾自地说:有种说法是,所谓自杀,是里面的人把外面的人杀了。
我说:那么设计者是W还是M?要卖掉公司的M会喜欢辛波斯卡吗?“被骗”的W真的一无所知吗?所谓的人格分裂是指会在不同的时间分裂成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还是仅仅是一个人的自圆其说?
摄影师说:谁知道呢?关于人格的同一性,地球上没人有答案。
如果W和M真的是一个人,那么W或M似乎有两个维度的“分裂”:一个是世俗维度的。W渴望自由生活,而M追逐没有尽头的“成功”;一个是情感维度的。M憎恨抛弃了自己的父亲,一心要忘掉他,而W一直在找寻与父亲的和解。
小A也有着某种更广义的分裂。她有黄皮肤的中国面孔,里面都是白色的。可她的基因在隔了好几代之后,似乎仍与江南的油菜花魂牵梦绕。
慢着,我突然意识到,只有眼前的这堆篝火是真切的,而另外两堆篝火,都出自摄影师的口中。分裂的会不会是他?
第一堆篝火,是我们坐在这儿,听摄影师讲小A和W的故事。
第二堆篝火,是小A给摄影师讲故事,当时是她和W或M重逢后,再次走“死亡之线”。
第三堆篝火,是小A和W网友见面,第一次走“死亡之线”。
这三条叙述线,又是嵌套式的。嵌套是分裂的反义词,二者连时间逻辑都是逆向的。分裂如同树木向上的枝桠,而嵌套则是时间的回卷:现在,第一堆篝火旁的摄影师,复述他过去在第二堆篝火旁听到的,发生在第三堆篝火旁的过去的过去的故事。
即使是摄影师编造了这个故事,也合情合理。也许他的心底有一对W和M,作为青壮年的移民,做人生选择时,潜意识里一定有W和M之间的争执。在拍摄异国他乡的壮丽景象时,他比谁都更怀念家乡的山河故人。在某次长途跋涉的夜晚,望见无尽的星河,触动他的并非是“向死而生”那类巨大的命题,而是他童年的某个不能更具体的细节记忆。
这三堆篝火,就像三个不同机位的摄像机,分别记录着此刻,过去,和过去的过去。这让摄影师获得了某种电影导演式的立体化叙述特权,且听他继续讲吧。
接下来,发生在第三堆篝火旁的故事,尤其是离开篝火后小A和W,或者是M,他俩在崖石上的情节,经历过小A,摄影师,以及我的三重加工,不可避免地会有些戏剧性。即使摄影师用他那晚拍摄的星空照片作证说“一切都是真实的”。
小A跑到崖石边时,W,或者M正望着大海,用手向前摸着什么。小A喊道:喂!你的父亲已经死了。
W或者M停住了,像个没被完全唤醒的入梦者。小A大声说:“他已经死了,没有躲去任何地方。每一个父亲都甘心为自己的孩子去死!”
温和环境下长大的小A,是在听爷爷讲爷爷的故事时懂得这句话的。爷爷问自己的爷爷:当年你为什么那么勇敢?爷爷的爷爷回答:我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胆小鬼。但你要记住,假如我在战场上死了,是为了你,为了同去的兄弟们,而不是为别的任何家伙。
W或M后来向小A解释自己在摸什么,“我看到父亲坐在墨绿色的崖石上,孤伶伶的。他望见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是问,你有烟吗?我找不到烟了。”
W或M哭着去摸父亲的肩膀,他想为过去这些年所有的怀疑和憎恨向父亲道歉。他向前走去,距离悬崖一步之遥时,听见了小A的大喊。
再回到篝火旁,小A发现坐在身边的W或者M,已经是一个陌生人了。她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自己曾经熟悉的W。在某种意义上,那场“自杀”成功了,但不知道是W杀死了M,还是M杀死了W。
W或M必须从父亲的死亡之中走出来,他需要一场仪式,来告别他的告别。
W或M一直被父亲的死拖拽着。这与父亲是否真的死了,以及因何而死并无关系。
在人类的情感体系中,父爱是一种奇怪的存在。雄性动物不负责任的特点,在人类社会并未得到多大改善。于是男人们为了尊严,决定做一次自我辩解式的了结,那就是:
牺牲。正如小A的爷爷的爷爷主动奔赴战火。
W或M的父亲无论是自杀了,还是躲去了哪个地方,都是某种不容置疑的牺牲。假如他死了,这是牺牲;假如他没死,他一生都会经受生不如死的煎熬,这也是牺牲。
牺牲是父子间的传承方式。像是老剑客对年轻剑客的传授,没有半句废话。
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W或M对父亲的情感,并非是憎恨或者和解,而是一次待完成的继承。他需有有足够长的时间来完成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在那个过程中即使父亲已经离去,却仍是时刻伴随的。
“死亡之线”的正中,断崖,峭壁,激浪,青岩,是一个完美的告别之地。
W或M在一个梦境中与父亲重逢。意外的是,父亲苍老而虚弱。儿子以为父亲会保持他离开前的模样,大部分头发仍然是黑色的,有点儿混蛋的感觉。但眼前并非如此。在时间的流放之地,父亲继续孤独地支撑着,一年年老去。
在那一刻,W终于理解了一个父亲的牺牲到底是什么。
当他差点儿触及父亲的亡灵时,她的声音唤醒了他。他愣住,泪水溅落在礁石上。
随后的那天晚上,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接下来的三天也是,两人只是一前一后埋头走着,像两座平行漂浮的孤岛。走出“死亡之线”,W或者M没有告别,径自离去,从此走出了小A的生活。两人都删掉了彼此的一切讯息。
三年后,小A如愿去中国看了梦中层层叠叠的油菜花。旅途的最后一周,她去了W所在的城市,见到W经常提及的那条江。“江边有个公园,爸爸最喜欢亭子里吹长笛,看着日落。”
小A不记得是哪个公园,她在卫星地图上找到了五个符合特征的公园,每天去逛一个。黄昏时分,她坐在亭子里,打开手机上的钢琴APP,随便弹上一曲。
第五天的落日像一个单面煎蛋那柔软欲滴的蛋心。小A坐在江边发呆,运沙船驶过,江水打在岸边。她不由得想起辛波斯卡的那首诗,只是将“湖”换作了“江”,她在心底吟诵:
江底其实无底,江岸其实无岸。
江水既不觉自己湿,也不觉自己干,
对浪花本身而言,既无单数也无复数。
它们听不见自己飞溅于
无所谓小或大的石头上的声音。
这时,她听见这诗从哪儿涌现了出来,清晰地漂浮在耳畔:
“这一切都在本无天空的天空下,
落日根本没有落下,
不躲不藏地在一朵不由自主的云后。”
小A回头,看见一个人不知何时坐在自己身旁。小A后来对摄影师说,她从他的眼神里认出了他。他像是第一次见到她,轻声说,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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