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
遥远的外星球上,机器人公主不可救药地迷恋上了传说中的人类。
于是,机器人王子为了追求公主,在身上抹满黏糊糊的东西,冒充人类去接受公主的残酷盘问。
在经过几轮低劣的伪装之后,王子迎来了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
“姆亚姆拉克,告诉我,你们白人是怎么建造后代的?”
“我们不建造后代。”
王子继续回答:
“我们基于马尔可夫随机过程理论,通过统计学的方法进行程序编写,也就是说,这带有很大的概率性和偶然性。”
这篇名为《费勒茨王子与水晶公主》的小说的作者,是被誉为“科幻届的博尔赫斯”的莱姆。
在半个世纪前的文字,莱姆用“马尔可夫随机过程理论”来描述人类的繁衍(包括此前充满随机性的交配行为),这真有趣。
在概率论及统计学中,马尔可夫过程(英语:Markov process)是一个具备了马尔可夫性质的随机过程,因为俄国数学家安德雷·马尔可夫得名。
马尔可夫过程是不具备记忆特质的。
换言之,马尔可夫过程的条件概率仅仅与系统的当前状态相关,而与它的过去历史或未来状态,都是独立、不相关的。
安德雷·马尔可夫自己可能也没预测到,自己的这个看起来有点儿奇怪的概念,在100年后竟会发挥如此神奇的力量,例如:
语音识别系统的基础;
文艺复兴基金的赚钱模型;
谷歌所使用的网页排序算法;
……
本文围绕“无记忆”展开:
真正的高手,擅长打无记忆的牌。
一
具备离散状态的马尔可夫过程,通常被称为马尔可夫链。
马尔可夫链,为状态空间中经过从一个状态到另一个状态的转换的随机过程。
该过程要求具备“无记忆”的性质:下一状态的概率分布只能由当前状态决定,在时间序列中它前面的事件均与之无关。
假如一个街上,有两家奶茶店:A和B。
A奶茶店的顾客,在喝了奶茶之后,有70%的人会继续选择该店,有30%会选择去B奶茶店;
B奶茶店的顾客,在喝了奶茶之后,有90%的人会继续选择该店,有10%会选择去A奶茶店。
假如一开始的时候,A和B的顾客是一样多的,例如都是500个,请问经过一段时间后,两家的顾客分别是多少?
答案是:A店有250个顾客,B店有750个顾客。
我们变换一下条件。假如一开始的时候,这条街只有A一家奶茶店,1000个顾客全是A的。而B刚刚开张,1个顾客都没有。请问经过一段时间后,两家的顾客分别是多少?
答案还是:A店有250个顾客,B店有750个顾客。
如你所知,这是一个马尔可夫链的统计均衡。
你可能会说,我喝了好久A了,喝出感情了,怎么能说和此前无关呢?
不管你对A的感情分有多高,也都被时光沉淀到你当下这杯奶茶的体验当中了。所以,你的下一次选择,依然只取决于你这一次喝奶茶的体验。
这种特定类型的“无记忆性”称作马尔可夫性质。
在马尔可夫链的每一步,系统根据概率分布,可以从一个状态变到另一个状态,也可以保持当前状态。
状态的改变叫做转移,与不同的状态改变相关的概率叫做转移概率。
我画一下奶茶店的转移概率:
如上,箭头指向自己的,是指客户留存。指向别人,则是客户流失。
马尔可夫模型的一个特点是:当转移概率固定时,不管初始数是多少,总会达到一个“命中注定”的、唯一的统计均衡。
所以,即使奶茶店B刚开张,一个顾客也没有,要不了多久,也会抢走大部分奶茶店A的顾客。
不管A开始的时候多么有优势,钱最后还是追着B去了。
二
一种对于命运的数字隐喻是“大数定律”。
我在《人生算法》这本书里也说过,一个骰子扔出某个数字的概率,取决于自身的结构,与手法和努力无关。
但是,大数定律里的抛硬币游戏,需要每一次抛硬币都是完全独立的。
而数学家帕维尔·涅克拉索夫则认为:现实世界中的事物是相互依存的(比如人的行为),所以现实中的事物并不恰好符合数学模式或分布。
马尔可夫不这么认为。他建立了一个模型,在这个模型中,结果的概率取决于以前发生的事件,但长期来看仍然遵循大数定律。
如雪莱所说:历史是一部循环诗,由时间写在人的记忆上。
《天才与算法》里写道:
抛硬币的结果并不取决于以前抛硬币的结果,所以这不是马尔可夫理想的模型。
但是,如果增加一点依赖关系,使下一个事件取决于刚刚发生了什么,而不是整个系统如何影响了当前事件,又会怎么样呢?
每个事件的概率仅取决于先前事件的一系列事件被称为马尔可夫链。
预测天气就是一个例子:明天的天气肯定取决于今天的天气,但并不特别依赖于上周的天气。
由此,我们结合奶茶店的例子,可以发现马尔可夫链“宿命论”般的特点:
1、历史是无关紧要的,你再百年老店也没用;
2、初始条件是无关紧要的,你再高市场占有率也没用;
3、各种折腾也是没用的。你再营销,再数字化,做各种视频拉来流量,都无法改变宿命般的统计均衡,然后保持不变。
当然,即使马尔可夫链很强大,用自然科学解释社会科学,依然有各种各样的假设和约束。
在此,我们暂时略过。
《模型思维》一书总结道:
在应用马尔可夫模型解释现象或预测趋势时,建模者对状态的选择至关重要。状态的选择决定了这些状态之间的转移概率。
假如不改变转移概率,那些试图通过为期只有一两天的活动来激发学生学习兴趣的做法,可能不会产生什么有意义的影响。与此类似,进入社区“送温暖”、来到公园“捡垃圾”的志愿者,一次性的资金涌入,无论其规模大小,影响都会消失。
同理,以上观点,也是基于动态系统都满足马尔可夫模型的假设。在假设之外,历史、干预、事件仍可能产生长期影响。
三
现在,来到本文的重点:
马尔可夫过程的无记忆性。
让我们先忘掉马尔可夫,只说说“无记忆”。
没人知道文艺复兴基金的算法黑盒子里是如何运用隐马尔可夫链的,不如我们先研究一下人肉的“无记忆”。
李录被芒格视为“房间里最聪明的人”,是价值投资的信徒,毋庸置疑是位长期主义者,可是他又说投资人应该像个高尔夫球手,应该打无记忆的球。他说:
我有个投资做得非常好的朋友跟我说投资和打高尔夫球很像,我很同意。你必须得保持平常心,你的心绪稍稍一激动,肯定就打差了。
前一杆跟后一杆没有一点关系,每一杆都是独立的,前面你打了一个小鸟球,下一杆也不一定能打好。而且每一杆都要想好风险和回报。
一个洞的好坏胜负并不会决定全局,直到你退役之前,都不是结果。而你留在身后的记录就是你一生最真实的成绩,时间越长,越不容易。
所以多打打高尔夫球,对于培养投资人的品性有帮助。
如上所述,其实也是老生常谈了,几乎每个做投资或者做投机的,或者玩儿德州扑克的,或者跟着AI学围棋的,都会懂得“无记忆”的含义。
那么,“无记忆”就是指一个人要在竞技和下注中保持冷静吗?
没错,这一点的确很重要。
在德州扑克的游戏过程当中,被对方几个OUTS的BADBEAT,这其实很正常的,波动就是德州扑克(包括别的随机性游戏)的天然属性。
绝大多数人会在这种波动中晕船,以致情绪失控。
扑克中的术语叫“上头”,比如坐在牌桌上,每当系统风险给你带来不利的时候你的情绪会失控,会开始胡乱地加注入池、胡乱地诈底或者买一些不该买的牌。
(以上关于德扑的文字,是我从一篇抄我的文章里抄回来的。)
投资上也是如此,很多人掉进坑里,会更加卖力地挥动铲子,越挖越深。
所以,这个时候, 打“无记忆”的牌,就会格外重要。
不要因为糟糕的结果而否定正确的选择。
在现实中,你坚持做正确的事情,短期内未必有很好的回报,但你还是要坚持做正确的事情。
然而,打“无记忆”的牌,绝非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么简单。
四
我将打“无记忆”的牌,分为如下5个层次:
第一层次:当下的无记忆。
控制情绪,保持平常心。
第二层次:过往的无记忆。
理性对待沉没成本。
第三层次:决策的无记忆。
重新构建决策点。
第四层次:已知的无记忆。
压缩过往,“鸟瞰”自己的已知条件。
第五层次:人设的无记忆。
不要为了人设、为了维护自我干蠢事。
1
第一层次:当下的无记忆
控制情绪,保持平常心。上一段已经说过了。
2
第二层次:过往的无记忆
理性对待沉没成本。
这方面的说法和案例也很多了。
研究行为经济学的卡尼曼和塞勒,对此都有很深刻的研究,可以去找他们的书看。
段永平讲过一个小故事,可能是很多人在生活中都会干的蠢事:
我在美国的时候,去机场接一位步步高的同事,估计要在机场等一个小时,所以在机场停车场投了一个小时停车收费的币,结果,那位同事提前半小时就来了。
这就有个问题:多投了半个小时的币,是继续在车里等这半小时,还是浪费多投的这半小时的钱?结论不言而喻的,肯定是开车走人。
段永平想表达的是:
但在实际决策中,很多人都犯继续等下去的愚蠢错误,这个事情我已经投入了几千万呀,为了救这些沉下去的成本再投入几千万,明知事情是错的还要坚持做下去,结果自然败得更惨。
所以,忘掉你多扔的停车费吧,忘掉你的沉没成本,忘掉你的股票成本,股票自己是没有记忆的。
3
第三层次:决策的无记忆
你应该重新构建决策点。
当你需要做决策的时候,你要像一个外来者,或者像一个外星人。
例如,假如你不是一个创业者,而是一个派来接管你的创业公司的人,你还会做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吗?
有些人会说,我就是因为已经做了,所以必须有个交代。假如我是外来者,就没有这个道德压力了,自然会理性一些。
好吧,也许这也是创业者的优势之一,然而,即使是死磕到底,也可以有更聪明的方法。至少对投资人而言,他要的是你赚得光荣,而非“死的伟大”。
假设自己是个外来者,其实是人为设置一个决策点。
作为决策者,你应该为未来负责,而不是为过去解释。
我曾经写过,厉害的人都是人肉阿尔法狗。
什么叫人肉阿尔法狗?
先看阿尔法狗如何做决策。
阿尔法狗几乎会在每一手棋时,都计算自己的赢棋概率。
即:对它而言,每一个决策点都是独立的,阿尔法狗都会冷静地寻找“当下”的最大获胜概率。
所以,AI下棋,特别擅长于脱先,绝不纠缠,哪里价值大就下在哪里。
首先是目标的连续性,然后是策略的连续性,最后是动作的连续性。
然而,人类为了表面上连续性,可以踩着西瓜皮滑到任何地方。
所谓的无记忆,就是客观冷静地审视当下整体局面:
对的事情要坚持,忘掉前一秒的鼻青脸肿;
不对的事情,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不做,都要叫停。
如何区分“对”还是“不对”?
这就是人生的难题和乐趣所在了,必须由每个人自己来回答。
4
第四层次:已知的无记忆
压缩过往,“鸟瞰”自己的已知条件。
要理解这一点,还是用围棋来类比。
围棋有一点特别奇怪的地方。
围棋是与顺序有关的游戏。
围棋棋子除了颜色以外,完全一样,不像象棋那样分帅车兵马。
另外,围棋的棋子,落下之后就不能移动。
围棋棋子的效率和价值,是由棋子之间的空间关系而决定的。
就像搭宜家家具或者乐高玩具,即使空间位置对了,但如果顺序错了,也不行。
可是,对于一局棋的过去而言,“顺序”并不重要。这就是“奇怪”的地方。
这方面最有趣的概念,是围棋里的“手割”,但今天我不想展开了。
让我略去围棋关于时空的思考过程,来概述一下:
当我们站在围棋对局中的某个决策点上,当下的局面,是所有“已知”构建的一个静态空间结构图,单个棋子当初的使命、顺序,并不能作为决策的依据。
你要忘掉过往的假设,过往的因果,这并非完全抛弃存量,而是压缩过去,将其作为当下决策的已知条件,而非约束条件。
这里面的无记忆,还体现在一流的决策者不会受限于自己是否真的拥有那些资源。
我年少时学下围棋,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思考:
假如这里我能够连续走两手,会有什么结果?
假如我这里再多一个子,我就会有什么样的手段?
这是另外一种更高级别的无记忆,如王兴所说:
“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企业家精神吗?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想着如何实现目标,不管自己现在拥有什么,哪怕手上什么都没有。”
5
第五层次:人设的无记忆
不要为了人设,为了维护自我,而去干蠢事。
忘掉自己的人设,这可能是“无记忆”最艰难的地方。
因为反人性。
这里的“人设的无记忆”,当然不是指厚黑学。
这方面的各种鸡汤文够多了,我且略过。
想和你分享一个我记忆深刻的故事:
2004年10月,乔布斯有机会见到了自己心目中的偶像鲍勃·迪伦。
狂人乔布斯格外紧张,不仅因为鲍勃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之一,还因为他担心:
万一他本人不像我想象中那么聪明?
或者,他只是在“模仿”自己?就像很多人那样。
绝大多数人都是在“模仿”自己:
失意者通过自己的糟糕记忆重复自己;
“成功者”通过幻觉强化自己的一贯正确。
别模仿昨天,未来学家彼得·伊利亚德说:
“今天我们如果不生活在未来,那么未来我们将生活在过去”。
忘掉自己的人设吧,因为根本没人在意。
最后
时间给了我们一种奇怪的幻觉:
过去如何被堆积起来(并被记忆自由重组)?
现在如何存在而又不存在?
未来如何总是给人以期待?
人有一种神奇的天赋,那就是对未来的幻想。动物似乎并不具备这一点。
往前看,打无记忆的牌,是一种高级的策略,更是一种伟大哲学。
你需要智慧,还需要司汤达所描述的勇气:
我的梦想,值得我本人去争取,我今天的生活,绝不是我昨天生活的冷淡抄袭。
向前看,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对于那些仍然相信未来的人,请允许我与你分享一首名为《每一粒微沙》的歌。
这是乔布斯最喜欢的鲍勃·迪伦的歌。
在两人唯一的那次见面时,乔布斯很开心地发现,自己的偶像并不是在“模仿迪伦他自己”。
据说这首歌是关于“放下一切、祈祷救赎”。
其中有段歌词如下:
不要存心回首任何错误,像该隐知耻
我开始注视这些必须甩掉的陈年旧事
在愤恨的当下
我能看见造物主之手
在每片颤动的叶里,
在每粒微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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