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对冲

一“那棵树苗看样子救活了。”妈妈说的是桑葚树。上次我从一个华人的苗圃买来很多祖国的植物,枣树、核桃、山楂、黑柿子树、八月瓜、寒红梅、香椿、金银花、花椒树……妈妈一边嫌我买太多,一边挥舞着铁锹种下。唯独那株桑椹树,她坚决不种。“桑树……伤心树,不能种!”可怜的小树苗,因为湖北人的“s、sh”不分,被赶出了家门。家对面是一条不窄的绿化带,我们将小树苗临时种在树墙下的空地上。结果没两天,园林工人开着割草车将小树苗铲断了,妈妈又去救回了残枝,只剩下指头长,上端还裂开了,怎么看都活不过来。

“那棵树苗看样子救活了。”

妈妈说的是桑葚树。上次我从一个华人的苗圃买来很多祖国的植物,枣树、核桃、山楂、黑柿子树、八月瓜、寒红梅、香椿、金银花、花椒树……妈妈一边嫌我买太多,一边挥舞着铁锹种下。

唯独那株桑椹树,她坚决不种。

“桑树……伤心树,不能种!”

可怜的小树苗,因为湖北人的“s、sh”不分,被赶出了家门。

家对面是一条不窄的绿化带,我们将小树苗临时种在树墙下的空地上。结果没两天,园林工人开着割草车将小树苗铲断了,妈妈又去救回了残枝,只剩下指头长,上端还裂开了,怎么看都活不过来。

“好伤心。”妈妈说。

这个口头禅可和桑树没啥关系,她喜欢用“好伤心”来形容一切好或者不好的东西。

坐在车上,她说:“好伤心,那时候去镇上照个相要走一天。”

她因为不肯扔东西和我们争执,拿着喝光的牛奶瓶恋恋不舍说:“好伤心,那时候买油要捧个罐子,生怕打了。”

遇见美好的事情,或是尝到美食,她也会说:“好伤心……”

怎么看都活不过来的桑树,在盆里养了一个月,在侧面变魔术般长出了一个嫩芽。

说妈妈因为名字迷信,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与其说我是在种树,不如说我是在收藏植物的名字。

植物厉害的地方是,再小的一个幼苗,也可以叫苹果树,核桃树,山楂树,无论大小,不管数量,皆可享有整个物种的名号。

柿子树,即使上面没有柿子,也可以叫柿子树。所以,对于树而言,名字代表的不是某样东西,而是某种可能。人就不行,你要成功了才能叫成功人士。

我种的许多都是温哥华本地苗圃培育的中国植物。例如枣树,例如金银花,光凭名字,就能让人横跨太平洋,穿越时间,抵达那个我们未必曾经真正拥有过的故乡。

与其说我在种下满园的花果,不如说我是在异国他乡的岁月里洒下时空的浮标。

具体到香椿,山楂,这些宁静的名字来自一个抽象空间,如传说般充满了奇异的芬芳。小小的树苗看不出什么,却因为这名字而实在起来。

柿子,茉莉……简洁的、无需解释的词语,不随时间流淌。它们耐心等待,从不焦虑,绝不恐惧,开花结果,让人觉得一切皆有上天呵护,让我们的流浪始终牵挂着世界另一侧的尽头。


种树像是一种时光的对冲。

生活中的事情,要么让你觉得度日如年,要么让你觉得光阴似箭。

总之,墨菲定律就是要和人对着干,让人左右为难。

所谓“时光对冲”,就是同时做一件让你觉得度日如年的事情,和一件让你觉得光阴似箭的事情。

这样也许会让墨菲定律左右为难。

例如,孩子长的太快了,而种树显得太慢。

所以,一边养孩子,一边种树。

有天,邻居家的老太太邀请我们去她家后院下午茶。我一眼看到了巨大的紫藤。

扁扁的主枝有十几厘米粗,爬满了一二十米长的花架,郁郁葱葱像是盛满了时光的森林。

老太太说,是她丈夫二十五年前种下的。

“我的死去的丈夫。”她特别强调,好像怕我们弄混了坐在她身旁的现任丈夫。

她近四十年前来UBC大学工作,大约是三十年前买了这栋房子。

早年的房子大多是平房,像打开了一面的四合院,U型朝后院,围出了仿佛隔绝了时光的神秘花园。

“时光,你们需要的只是时光。”老太太八十多了,精神,时尚,总去健身。她现在的丈夫在玻璃房里弹琴,我经常隔着树墙听见。

知道她是心理学专业后,我问她:“你认识卡尼曼吗?”

她说:“是丹尼尔·卡尼曼吗?我和他不是那么熟。”

1978年来到UBC时,卡尼曼应该不太开心。因为他的搭档特沃斯基去了斯坦福,而他只能从耶路撒冷到温哥华。

卡尼曼和特沃斯基在1979年共同发表了“前景理论”。1996年,被人们认为更聪明的特沃斯基去世。2002年,卡尼曼因为“前景理论”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

时光啊时光。

我抬头看巨大的紫藤,去寻找25年的时间刻度。

我们在六年半前买下校园里的这块地,那时女儿六岁,儿子三岁。

女儿小时候是个爱看书爱画画的安静女孩儿,我们去见设计师时,她带着手稿,画出自己想象中的卧室和树屋,活灵活现,右侧还详细标出物品的名称与数量。

老外设计师拿着她的图纸看了好一会儿,认真问:我能复印一份儿吗?

现在呢?女儿已经是teenager(十几岁的青少年)了。本地对这个词儿似乎特别如临大敌,女儿也顺势而为,天天和妈妈硝烟四起:我要去购物!我要和朋友有个聚会!

她妈妈只有翻出女儿小时候圆脸蛋的照片,感叹:你看那时候……

我家种的两株紫藤还小。冬天买来时,主枝硬硬的,不像能爬的样子。春天叶子长出,初夏时枝条也柔软起来。我搭了木架,引导紫藤攀上花架,想象它们爬满后用紫色染透天空。

紫藤啊,你们长快些!孩子啊,你们长慢些!


二月第一次买树时,我顺手买了两株佛手瓜。

因为太冷,一直种在室内,瓜苗长势惊人,很快有天花板高,其中一株早熟结了很多小瓜,一副年少得志的样子。

五月,等夜间温度高于10度,将瓜苗移种室外,早熟那株貌似不活了,慢的那株反而后来居上。

过两天又发现,“死”了的早熟瓜苗又从头开始发出新枝,此前赢在起跑线上的大藤和小瓜慢慢枯萎了。

偷跑了那么久,从温室来到现实,一切还是从头再来。

想起高普尼克在《园丁与木匠》里说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天生的学习高手,如果你想做有远见的父母,那千万不要让孩子过早进入成人学习模式,更不要用成人的思考模式给孩子设限。

佛手瓜就是个例子。

我种了很多果树,这大概是新手的癖好。据说早晚会换成观赏类植物,到时候再看呗。

黄色的李子最早开花结果,挂满了不那么粗壮的枝条,我开心地叫大家来看。

孩子妈妈在乐山田间长大,见过果林的大世面,同情地看着我说:还早呢。

果然,没多久虫子就把嫩黄的未成年李子吃得精光。

没关系,明年还可以再来。我仍然满怀希望。

对比种树,人们对育人好像更没耐心。

邻居家门前长着白玉堂,顺着松树,爬了足足有五六层楼高。老太太说:“我丈夫花了5年去训练它,一条一条地将花枝搭上树枝,然后又长了二十年。”

“是我死去的丈夫。”老太太强调。

仿佛“死”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时光的另外一个指向。

一年种粮,十年植树,百年育人。

我们倒想是反过来,想让孩子一年就成才。

车库后面是一面高高的红豆杉树墙,枝干上爬满了常春藤。

春藤,是我参与创立的一家教育科技公司的名字。

对比我此前从事的房地产,教育似乎离土地更近,就像种树。

当你种下幼苗,你会想起加缪的话:“一切伟大的行动和思想,都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当你为植物浇水施肥,你会赞成高普尼克的话:“照顾孩子就像照顾花园,做父母就像做一个园丁。”

我喜欢她的观点:

好父母不一定会把孩子变成聪明、快乐或成功的成年人,但可以打造出强健、具有高适应性和韧性的新一代人,以更好地应对未来将要面临的不可避免、不可预测的变化。

当你种下一棵苹果树,这棵树并不会因为结的苹果太小、又或是不结苹果,而不叫苹果树。

你会更愿意为那些看不见的成长耕耘,施肥,灌溉,为那些你自己也许无法享用的树荫种树。

你甚至不会觉得自己是在付出。就像为人父母,本质上是爱。

孩子带给你的,哪怕仅仅是一个“父亲”或“母亲”的名字,就足矣。好比你听见“玫瑰”就能看到花瓣,想起“葡萄”就能尝到甘甜。

这是生命中的一部分,即使只是基因的阴谋。

此刻,书房窗外的桂花发出新叶,在逆光中如透明的羽翼。

微风摇曳,它仿佛在和天底下所有的植物轻声细语。

它遵守与时光的契约,缓慢地在躯干里刻下年轮。

它满心欢喜地发芽,开花,也毫不忧伤地落叶,或者折断。它平静地面对自己的轮回。

时光并未流逝,而是平铺在植物之上,连接着我们的过去和孩子的未来。

本篇文章来源于微信公众号: 孤独大脑